柴进闻言并没有张开双眼,只是身子微微抖了一抖,缓缓道:“高廉此贼凭何罪过杀我?”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得罪了他,便是罪过!”在这黑牢之中,蔺节级见过无数的罪恶,短短十几个字,便道尽了人性的阴暗。
柴进猛的睁开双眼,咬牙道:“他区区一个知州,也敢玷污皇家的脸面?就不怕当今官家灭他的门,治他的罪!”
“他都不承认你是柴氏后人,大官人说这些又有何用?”蔺仁叹了口气,又道:“说到灭门,那时大官人只怕已是冢中枯骨,他却还有官家的心腹高俅做主,官家会替大官人讨个公道吗?恁在沧州做的那些事儿,官家当真一点风声都未曾闻知?”
“柴氏子孙有罪不得加刑,纵犯谋逆,止于狱中赐尽,不得市曹行戮,亦不得连坐支属!”柴进怒吼着,四溅的唾沫脱口而出,依附在腮边杂乱的胡须之上,直如陷入绝境的狮王,对世人展示着他最后一丝尊严。
“我家里便供奉着太祖皇帝赐下的丹书铁劵!”
“太祖今何在?当今官家是谁后人?”
事情早过去百十年,当初那个或许还心怀愧疚的篡位者,连自己直系子孙的皇位都保不住,还谈甚么当初的誓言,保甚么柴氏之后?
此时的蔺仁依旧是不怒不惊,仿佛一个冷静的智者,一点一点拨开柴进心头最后的幻想。
柴进被击败了,如斗败的公鸡,垂下了从不曾低过的头颅。
在这山穷水尽的最后时刻,他才忽然醒悟过来,他之所以能有如今宠物一般的生活,所依仗的对象不过是他一直所唾弃的赵氏子孙。然而这个事实对于骄傲的小旋风来说,无疑是人生最大的悲哀所在。
“拿水来,本皇孙要沐浴更衣!”在人生的最后关头,这位在锦衣玉食下成长起来的公子哥儿,决定选择体面的赴死。他心中也怕,他心中也慌,可是他丢不起那个人,更丢不起柴氏子孙早已无从拾取的那份尊严。
蔺仁叹了口气,打开牢门,上前将虚弱的柴进背到背上,说道:“这监牢后面,有一口井,我送大官人过去罢!”
“蔺仁,我这条性命虽然要结果在你手里,但是我不恨你!我自打进了这大牢里,多得你悉心照顾,也是你叫我人生的最后时刻,活得比谁都明白!”
柴进此前早叫高廉打得皮开肉绽,眼下也无力动弹,只是把头垂在蔺仁肩上,和这位在人生最后时刻所交到的特殊朋友叙说着心里话。
蔺仁并不回话,只是独自一人将柴进背到后牢,柴进借着月光,看到果然有一口井,便挣扎着要下来,蔺仁见状,把柴进背到井边,慢慢放下。柴进往井边一望,却不见有水桶,只有一个大篾箩,顿时明白了蔺仁的用意,失声笑道:
“可怜柴氏失国人,一遭横尸枯井底。妙啊!倒也叫后人茶余饭后多了一件谈资,且看这大宋国的赵官家将来能有个甚么好下场!我那王伦贤弟一定不要叫我失望!”
柴进大笑一场,见蔺仁没甚么反应,望着他道:“蔺兄,你是准备放活的柴进下去,还是准备放死的柴进下去?”
“这枯井下,不才曾侥幸救过几条不该死的性命,至于大官人,能不能熬过这几日,只能听天由命了!”蔺仁上前扶起柴进,请他进篾箩,柴进见里面鼓鼓囊囊的,又听蔺仁好像话里有话,问道:“蔺兄,甚么意思?”
“梁山泊白衣王伦亲自领兵,此时三万大军已经在城外二十里处下寨,不知大官人这一身伤,能不能坚持到他破城之日!”蔺仁的语气还是淡淡的,好像并不是在向一个人示好,反而像是说着一件跟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柴进一听到王伦的名字,原本决绝的求死之意顿时土崩瓦解,只听他狂笑道:“我柴进广交天下英豪,只为和那姓赵的憋一口气,原本也没想有多少人记我的好,我也从不曾想过要靠谁!哪知今日,柴氏先祖显灵,终叫这么一个人,拼了性命去,也必不能看我冤死在此间!”
柴进好一阵激动,当即自己挣扎着进了篾箩,对蔺仁道:“蔺兄恩德,不可不报!”当即吃力的撕下外衣,就沾着自己身上的血,在上面写了两行字,交给蔺仁道:“无论柴进是死是活,你把这件血衣交给我王伦贤弟,定可保你一生富贵!”
蔺仁却没有接柴进的血衣,摇头道:“我只是作些该做的事,救些不该死的人,若是真图甚么,那么跟那些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同行们有甚么区别?若是没有分别,我何不早蹚这滩浑水?大官人好生保重,莫为我分心,每晚此时,我会送下清水和饭食!大官人忍耐些个!”
蔺仁说完,小心把篾箩放入井中,轻轻摇了下去,柴进坐在筐中,感觉自己缓缓沉入无尽的黑暗之中,此时身上的伤痛和幽闭的环境让他头一次感觉死亡如此之近,在这个缓慢的过程中,往日种种如倒影一般都浮现在心头,柴进那颗忐忑的心,渐渐静如止水。
此时蔺仁见绳子已经放到了头,正要叫柴进先把身子挪出来,哪知枯井底部传出一个声音道:“造化弄人,直叫我柴进今日,方才知道甚么叫做坐井观天!蔺兄,收了筐子去罢,我便好好在此观一回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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