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一见的冬雨润湿了邕州城外的土地。
宗亶只用靴子的脚后跟在地上踩了两下,就刨出了一个坑。
‘今天攻不了城了。’从脚底传来软烂的感觉,就像踩着刚刚死掉的尸体。烂泥还黏着鞋跟,抬起脚都有些吃力。望着远处的邕州城墙,从前营到城下的半里路,只会比自己脚下的情况更糟。
在中军大帐外,冰冷的冬雨落在头上脸上,冷冰冰的直往脖子里淌。就算是早已经习惯了潮湿,也不可能顶着冰冷的雨水、踩着满脚的烂泥去攻城。而且油火水泼不灭,用云梯车和攻濠洞子照样还会被烧掉。雨水对攻城只见坏处,不见好处。
风向变了,一股子恶臭随风传来,冲得头脑一阵发晕。宗亶揉了揉鼻子,腐烂的味道本来都已经习以为常,感觉像是不存在了。可今天雨水落下之后,却不知怎么的,鼻子突然又恢复了正常,能闻到臭味了。
他去看过处理尸首的地方,没有足够的柴草,烧都来不及烧,全都堆在一处,堆积如山。过去视察的时候,不过停留了片刻,砰砰的闷响声却是一声接着一声。宗亶不知见识过多少死尸,知道那是腐烂的尸体肚子爆开来的声音。
‘营门外挂着的十几个逃兵,肚子也该爆了。’宗亶记得他今天早上在进中军大营时,肚子高高的胀起,就像怀了孕的样子,肚皮仿佛透明,布满青紫色的纹路。全身也都涨了起来,泛着扭曲的青绿色。记得昨天尸身的变化还看不到,只是一夜之间他们身上的衣服不见了,‘应该不会是有人要的。’宗亶想着,都已经给军法的鞭子抽成了碎布条。
围城超过四十天了,军中伤亡惨重。逃兵渐渐多,杀了几个挂在营寨寨墙上,但当天夜里,又出了几十个逃兵,大部分都捉了来,当众用重锤敲断了脊椎骨,但还是跑了几个。
邕州城下的战事惨烈超乎所有人的想象。宗亶回想起自己几十年的征战,大越从没有过在一座城池下损失如此之多。当年跟着太宗李佛玛攻下占城王都佛誓城,俘获占城王乍斗,伤亡都远远不及这一次。如果在一个半月之前,能想到此时进退不得,他肯定会尽全力劝谏李常杰撤军回国。
“妄言撤围,动摇军心者……斩!”主帅李常杰用力挥去了佩刀上沾染的血迹,用刀尖指着伏在地上的裨将,从喉间伤口中喷出来的血,转眼就给雨水冲淡了。
几天来李常杰已经杖责了好几位建言退军的将校,这一次终于杀了人。
几名蛮帅都紧抿着嘴,这是杀给他们看的。宗亶的脸上则看不出任何表情,‘杀人再多也无用,还是多想想怎么破城再说。’李常杰明摆着快要疯了,没必要这时候跟他为敌。
在国中一力主战的就是李常杰;坚持要攻下邕州的也是李常杰。如果不能将邕州城夺下来,损了他在军中的根基。他凌逼太后殉先帝,将顾命太师发遣出外的事,原本视而不见的人们,眼睛和嘴巴都会恢复正常。
国中还有十几个太子,都是圣宗李日尊的弟弟。而现在当政的是毫无根基、也无外戚匡助的孤儿寡母,若是李常杰犯了大错,哪一个都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李常杰按着佩刀,瞪着麾下将校,看看还有谁敢来再来试一试他手中的军法。
如果没有围攻邕州,或是打下就撤离,也同样是一场辉煌的胜利。只可惜现在骑虎难下,损失如此惨重,不攻下邕州,军中的怨气就难以消除。他以武功建立起来的威信,就不能维持。
李常杰少年时就因为武勇和相貌从上上代国主李佛玛的,后来在先王李日尊,御弟。几十年来的战功,成就了如今权倾当朝的辅国太尉,如果能攻破邕州城,用战功加强自己的地位,用其中的财物堵上贵胄们的嘴,他们就会对太后的死从此绝口不提。
尸体抬下去了,李常杰下了‘今天暂歇一日’的命令,众将匆匆散去。宗亶也没留多久,说了几句,也就走了。李常杰回到帐中,在交椅上坐了下来,没有考虑多久,就下令道:“请徐秀才来。”
城池攻防是宋人的特长。云梯车、攻濠洞子都是宋人献上,当时在李常杰看来,已经可以轻松攻下邕州。哪里想到只用了几桶油就轻轻松松的烧了个干净。
羞刀难入鞘,李常杰不能选择退兵。但利用权威压制反对的声音,不可能压制太久,如果再攻不下邕州,不是他坚持不下去,就是下面的人自己闹起来。宗亶离开时的眼神,李常杰看得清清楚楚。权衡两边利弊,他只能选择向徐百祥求教。
前几天看到云梯车在邕州城下变成了火炬,徐百祥他知道李常杰肯定要来找自己。
交趾人从来没有攻打坚固城垒的经验,南方的大城也就升龙府一座。没有足够的经验,怎么可能知道该怎么攻城守城?世间流传的兵书中,具体到交兵细节的,可是一本都难找。
前来传唤他的士兵,脑门上刺了‘天子兵’三个字。徐百祥对交趾兵制稍有了解,这是交趾国中以御龙、武胜、神电、捧圣为军额的上殿班直。
保护宫廷的班直出来做大将的护卫,这不是犯忌讳的问题,而是李常杰怎么敢于使唤他们?如果联系起一些让交趾先王头上发绿的一些传言,李常杰在交趾国中的势力广布,看来并非虚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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