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水乡之名,古来已有,玉带一条东流去,两岸膏腴稻谷香。
武康的自然地理可以说是水乡之名最为典型具体的体现,其境内前溪、盘溪、龙溪、苕溪等等,号称五溪交汇,纵横交错,或分或合,在这广袤平原上交织成一个蔚为壮观的水脉大网。然其妙就妙在,小河溪流虽然多,但却并不喧宾夺主,各行其道,未有水患泛滥成泽国。
于此地,竹排乌蓬轻胜马,长篙一点踏波行,泛舟于碧波上,可垂臂箕坐,可临风而立,可慵懒横躺,亦可悬坐舟侧,光着脚踩踏浪花。远望黛山随风远,近观稻浪滚滚来,情至酣处放声歌,可谓快意,悠然物外。
纪友居丧年余,心常戚戚不得开怀,如今坐在轻快小舟上,所见皆是江南水乡清新可爱、生机勃勃画面,笑容渐渐在脸上泛开,整个人都变得开朗起来:“难怪维周你要蛰于桑梓,不履京畿,这水乡隽永祥和,让人神迷啊!”
“所以我才邀请文学你来此地,诸多愁思大可抛之脑后,长居此乡神气自清。”
沈哲子拍拍靠船舷而坐的纪友,而后又转头望向正欣赏两岸景致的葛洪:“葛先生觉得武康风光与丹阳相比,又有何不同?”
葛洪受这秀美风光感染,倒也不再对沈哲子冷淡疏离,只是皱着眉头沉吟道:“往年我来武康,确与如今有些不同,眼下水道要便捷得多。”
听葛洪讲起这些,沈哲子又不免得意笑笑。水乡未必舟船便捷,这是一个社会原因。各家沿河圈地尚在其次,祸患最大还是拦河筑坝以建水碓。水碓虽然节省人力,但一旦泛滥起来,河道各自截流,俄顷水患成灾,既得其利,又受其害。
早年间西晋达官王侯争相筑坝拦河,以修水碓,致使水患频频乃至于水灌京畿,其害不逊兵灾多少。
地处吴中水乡,武康的情况并没有好上多少,甚至还要更严重几分。若是葛洪他们去年来这里,所看到的也不是眼前这幅河渠通畅、舟船往来穿梭、通行无阻的繁荣画面。
那时候各家拦河囤水,以蓄动力,有的河道泛滥成沼泽,有的则水量稀疏,灌溉都极不便利。
大户得其利,小民受其害。讲到这种不平等的现象,沈哲子其实没什么资格在道德上去谴责别人。但凡这种豪霸乡里、欺压小民的恶行,沈家向来不落人后,可称武康翘楚。
可是沈哲子改冲叶水碓为滚筒后,对水流冲击要求不再那么大,所以大可不必再拦河阻水。仅仅沈家一家,在武康一地便有将近八百个水碓,几乎覆盖大半水网。经过改造之后,以往的横栏水坝都被拆除,水力未损多少,又得水运之便。
过去这大半年,滚筒水碓水磨已经在武康一地风靡,各家纷纷效仿,毕竟拦河筑坝成本不小,年年都要维护,而且自家田亩也要承受洪水隐患。
有了这一点改进,接下来的事情也就顺理成章,甚至不需要郡府县署号召,各家就纷纷疏浚自家范围内水道,毕竟河床淤泥也是时下上等的养田肥料。不足一年的时间,整个武康便恢复舟船畅通无阻的局面,但凡境内之民,皆仰其利。
沈哲子他们舟上行来,便看到不乏乡民以竹排装载转运物资货品,一派忙碌景象。
就连葛洪也不得不承认:“武康民风淳朴祥和,风物确与丹阳大不相同。”
沈哲子虽然不好自夸炫耀,但听到葛洪的肯定,心里也是暗爽。
丹阳乃京畿所在,地理环境、自然资源乃至于繁荣程度,其实还要胜过吴兴。但早年灭吴之战,对元气的损伤极大。还没来得及恢复多少,诸多侨姓又纷纷南来,一些扰民政策频频发布,又有王氏经年为乱,已经让乡民惶惶如惊弓之鸟。
还有占据政治高位的琅琊王葛高门,不顾民怨沸腾,在建康左近侨置琅琊郡县等,割裂乡土,争抢资源,更增加了南北乡人的冲突对立。
单单今年沈哲子听闻的成规模乡民械斗就有七八起,最严重一次几千人裹入其中,糜烂波及数个郡县。甚至令到京畿震动,朝廷诏令历阳苏峻遣部拱卫石头城,唯恐乱民冲入建康。
葛洪这么感慨,大概也是伤于桑梓不宁,家难为家。史上此老不归乡土,却南下岭南潜居半生,未尝没有这样的情感失落因素。
沈哲子眼下的能量,能惠及武康一县已是侥幸,至于丹阳那里,纵使有心,也无力去干涉。
察觉到舟内气氛有些沉闷,纪友开口引开话题问道:“维周,常听人言你家江东豪首,不知尊府田亩几何?”
唉,又要被逼炫富了。
“文学你踏足武康境内起,便已经算是进了我家门。这一条前溪往前行,经盘溪转龙溪,东望苕溪,视野所及,皆为我家产业。”
“这么多!”
纪友听到沈哲子的话,禁不住倒抽一口凉气,简直难以置信:“如此说来,尊府单单田亩就有万顷之多?”
他家也算是丹阳大族,乡里之内多治产业,但也实在难以想象,一家门户坐拥万顷良田是个什么概念!
沈哲子笑眯眯道:“虽不中,亦不远矣。”
他家的田亩土地,确实不只万顷,尤其在年中一番兼并,加上晚稻一季农业合作社又裹挟一部分贫户乡民,单单平地良田便已经堪堪达到这个数字。如果再算上林场、桑林、果园、岭地,数字将会更加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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