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梅雨降临,沈园那高楼悬赋的景致只能告一段落。不过都内民众倒不会因此而感到乏味,单单这段时间来便积累了大量的话题,即便是没有了新的资讯出现,已经足够消化很长的时间。
时下都中最热的话题,无过于陈留江统那一篇《徙戎论》。时下无论南北,几乎每一个人都身受胡虏肆虐之害。就算是世居江东的人家,尽管没有直接遭受胡虏的刀兵追逐,但是因为大量侨人的南下,也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了极大的不便。
若是以往,尚可归咎于天意来推脱,天道轮回垂幸于胡虏,使其声势大涨。可是现在,《徙戎论》明明白白的告诉了时人,胡虏肆虐绝非天意如此,而是实实在在的人祸,早有先知者已经洞见形势将要如此,只是中朝那些执权者不作为,姑息养奸,坐望贼众势成!
正因为人人深受其害,所以无论士庶,人人都是畅所欲言。寻常小民还倒罢了,他们在这乱世洪流中,不过被浪潮裹挟而涌动,无论在南在北,生存从来都是当头大事,不敢松懈,也没有心情去讨论其余。
可是那些士庶人家,尤其是年轻人们,本来精力就旺盛的无处发泄,在得知《徙戎论》的存在后,便不免费尽心思去寻找搜罗全篇。待看到这《徙戎论》后半部分清清楚楚的写明白了该要如何将诸夷逐出华夏,不免骂声更大。
台中针对于此,也颇有措手不及之势。那么多年轻人聚在一起,整日咒骂讽谏中朝旧事,隐患可谓不小。为了止住这股风气,台中紧急行诏,勒令都内年满十五且尚未进仕的旧勋子弟即日起便入已经重新经营起来的国子监和太学进学读书,希望能够将这些年轻人们管束起来,不要滋生事端。
与此同时,台中也有人建议将沈园摘星楼封起,不许其再悬挂榜文蛊惑人心。可是台中对此尚还没有决定,消息却已经走漏出去。
接下来,整个都内年轻人们炸了锅,就算早先对于沈园集会并不感兴趣的年轻人,在听闻此事后,或是执于公义,或是其他原因,纷纷前往沈园聚集在摘星楼内外,要以身护楼,保住这个敢于公布真相,不让民众长久混沌的场所!
甚至于,有人还在摘星楼外挂起了后汉名臣陈蕃、李膺等人的条幅,其义不言自喻,这是在以后汉反对奸宦掌权的名士党人而自居,反应不可谓不激烈。
接下来还有更为混乱的事情发生,国子监祭酒颜含在国子监内将《徙戎论》摆出来公开讲述品评,如此一来倒是吸引了大量的年轻人入学听讲。
颜含此举倒是稳重用意,将《徙戎论》通篇解读,像是诸胡内迁的缘由、经过还有当时时代的背景,已经不能施行的苦衷都仔细讲述数遍,希望年轻人们能够冷静下来,不要因此而一时冲动,过于偏执而忽略了事情的全貌。
可是这些年轻人们早已经激愤满怀,又怎么能听得下去颜含这一番理智公允的解释,在国子监里听了几天学,他们只是明白了究竟是中朝何人不用江统的《徙戎论》,以至于造成如此大祸。
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居然有几名世家子弟冲入太庙,意图毁掉惠帝皇后贾南风的祠堂,但却被守卫抓住,关进了廷尉监中。
贾后因其妇人败坏朝政,风评本不甚好,但是由于杀掉她的赵王司马伦篡位登基做了皇帝,所以相较而言,她的骂名反而轻了一些。加上元帝得国法理上并不充分,要善待中朝帝宗,因而中兴建之后,贾后的牌位又被摆入了太庙中与惠帝共祀。
这件事一传出来,朝野都是哗然。几乎没过多久,台城宣阳门前便聚集了大量的都内年轻人请求台辅诸公放了那几名闯入太庙的义士,并且请求剥夺贾氏一宗所有名爵哀荣。
诸多乱象,不一而足。
庾曼之本来是一个挺爱凑热闹的人,但这次他却没有跟都内那些年轻人们一起闹事,只是觉得这些人太吵闹了一些。在他看来,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再在江东如何争执,也不会伤害到已经盘踞中原之地的羯奴半分。有那个时间,不妨做些更有意义的事情。
所以,这段时间里庾曼之除了做些沈哲子离都前交代的事情之外,就是待在摘星楼二楼侧室的一个射堂里苦练箭术。
这一天,他刚射完了两壶箭,正让人帮自己松骨按摩,便看到温放之行入进来。
温放之满脸苦涩,右眼角还隐隐有些乌青,行到庾曼之横倒的榻前坐下来,托着腮叹息几声,才一副忧愁口吻说道:“长民兄,驸马他去了哪里?究竟要何时才能回来?”
“我哪里知道驸马去了哪里,不过已经过了这么些天,大概也应该快回来了。毕竟还有台中诏令,总要入台履任。”
庾曼之随口回答一声,待抬头看到温放之眼角的乌青,眉梢不禁一扬:“弘祖你是怎么了?哪个不知死活的狗贼敢动手打你?可知道对方来路?稍后我带人陪你去寻仇。”
温放之听到这话,脸上苦色更浓之余又不乏尴尬,忙不迭摆手道:“不用不用,不是什么狗贼,是、唉,是家父啊!家父早有嘱咐,让我请驸马过府去一见,可是驸马都不在都中,我又要去哪里找?这几日台中颇多喧扰,家父应是心烦得很,今日归家又问,我便成了这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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