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导执政,与庾亮最大的不同是,一者宽刑简令,一者严刑峻法。虽然这二者表面上看起来,前者是要优于后者,但具体情况其实也需要具体分析。
毫无疑问,庾亮那种执政态度,在当下而言是更具有执政大臣该有的态度和做法。而王导妄求无为,更近似一个惯于和稀泥的大家长作风。庾亮失于苛,王导失于宽。
特别是在王导执政的后期,因为他那种无底线的放纵,令得内外政事一团糟糕,从地方到中枢都是一锅稀粥。否则,也不会庾亮和陶侃相继都要废掉王导。诚然这其中有争权夺利的原因,但事实也说明他们的确是因王导执政缺失太严重而看到了机会。
不过在眼下而言,王导的这种宽刑倒也不是没有好处。最起码对于建康民众而言,乱后新定,也需要一个宽松的环境舒缓一下劫后余生始终紧绷的心情。
庾亮执政时,建康城一直保持着宵禁状态。一入夜之后,整个城池便陷入死寂。只有一些午夜浪荡的世家子,游魂一般在街巷间穿行。
可是眼下,建康城的宵禁状态却是处于半废状态。虽然已经入夜,但城内却不乏华灯点缀,街巷间既有游晃浪荡的世家子,也不乏售卖蔬果吃食的都中良家。甚至于秦淮河两岸较为空旷的地界,已经发展出一些规模不小的夜市。
而在河道中,更是星火点点,如同银河淌入人间。不乏窄厢矮蓬的小船停泊在水面上,一盏小灯悬于船首,有体态窈窕的覆面船娘坐在船中,或吹笳弄弦,或吟唱小调。而在岸边上,则不乏浪荡子围绕在心仪的船娘周围,或是笑闹或是赞赏,投花水上,盼能结一宿露水之缘。
当然在一些礼法之士看来,这画面远于名教,悖于礼俗,是世风大衰的标志。又或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但满世公卿俱束手,何以独厌商女声。在生存面前,公侯也罢,娼妓也罢,其实没有什么高低之分。
沈哲子他们一行数驾,随员百余,浩浩荡荡驶出了乌衣巷,沿江东行。沈云比箭拔得头筹,兴致正是高昂,听到江边传来吴曲小调,便也拍打着车辕,扯着破锣嗓子迎合。余者庾曼之、谢奕等一众五音不全者,也都纷纷加入其中。
一路这么鬼哭狼嗥着,很快便到达了沈园。
如今的沈园,已经是一个半公开的场所,园中常有集会,并不独仰沈哲子这个主人主持。围绕园墅周边,也都兴建起了大大小小的建筑,或酒肆、或食肆,也不乏青楼伎馆,已成一片繁华区域。
单单这一片区域所收的租,已经不逊于早年南苑所获。这一部分钱财,一者用来各项产业的周转,同时也维持着众多族人在都内的开销。
沈哲子他们的到来,很快便引起园中人的注意。许多年轻人自园内涌出来迎接,其中既有久在沈园流连的旧识,也不乏许多沈哲子叫不出名字的新面孔。
沈哲子等人下车后,便被一拥而上的年轻人们团团围住,笑语寒暄打着招呼。而随着与这些年轻人的交谈,沈哲子才知道他如今又有一个新的名号,叫做破虏参军。这个称呼虽然戎旅气息浓厚,但听那些年轻人的解释之后,沈哲子才知道在这些人看来已经是分量十足的一个美称。
至于这名称起源还是江统那一篇《徙戎论》,虽然台中对于这些年轻人的闹腾不予理会,但他们也实在会自得其乐。先是有人在摘星楼外补上了《徙戎论》全篇,继而内部又展开了探讨会,许多年轻人以这一篇《徙戎论》为基础,各自发表自己的见解,草拟文章。
年轻人们文辞高低不一,倒也并不一一悬挂在摘星楼内,但也想要能得关注。于是在沈园内里,最近一段时间又搭建起一排长长的竹亭,用于张贴这些年轻人所创作的文章。只有在这里获得上等的评价,而后才会有幸悬挂在摘星楼上。
江统的《徙戎论》虽然深刻,但毕竟已是旧谈,时过境迁,如今所面对的局面已经不是徙不徙戎,而是汉人被戎给徙了。越深论下去,积攒的怨气不免越多。
所以这议论的主题便也渐渐摆脱了《徙戎论》的格局所限,而是开始讨论如何北伐破虏,甚至于有人比照公府构架开始讨论起真正北伐时,何人应该担当什么职位。沈哲子这个破虏参军的称号,便是由此而生。
在众人引导下,沈哲子行至一个比较宽阔的竹亭中,便看到这个破虏大将军府的人事构架。首先列在第一个的自然是当今皇帝,这些年轻人们虽然胡闹,但这点政治敏感还是有的。紧随其后的则就是温峤,而在温峤名字之外则详细列明了许多其人担任破虏长史的理由,比如曾追随刘琨抗奴、久治大州等等。
比较让沈哲子感到以外的是,排在温峤之下的居然是陶侃而非王导又或别的高门领袖。看到这一点,沈哲子心里隐隐不乏喜悦,倒不是他希望时人方方面面薄视王导,而是在讨论北伐这种举国之战的时候,这些年轻人已经不再虚执门第,可见已经有了几分认清现实的觉悟。
长长一份名单,所涉及的台臣、外臣有二十多人,其中许多南北高望人家因为武功不具,都没有得以列名其上。而年轻人中能够列上的,沈哲子是仅有二人之一。至于另一个则是江虨,这自然因为他们这场运动便是以江虨之父的《徙戎论》为基点而轰轰烈烈的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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