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园内欢饮竟夜,沈哲子夜里便也留宿在了这里。
第二天天色还未大亮,便有家人通报,说是曹立拜访。
楼下的宴席至今还未散场,但沈哲子作息向来极有规律,早睡早起,这会儿也没有别的事情,便让人将曹立引到楼上来。
香茗刚刚送上来,沈哲子还未及饮用,便看到一个低垂着头颅的身影侧行疾步走入房中来,颇有几分畏首畏尾的姿态,正是曹立。见曹立这副模样,沈哲子倒是一乐,活脱脱一副心里有鬼的样子,反倒让人生疑。
“门下卑从曹立,参见驸马郎主。”
曹立行入房中之后,因有房屋四壁遮蔽旁人视线,才显得轻松一些,趋行上前到了沈哲子坐席面前便大礼参拜。
沈哲子见状不免一愣,他可不记得自己收过曹立为门生,况且即便是门生食客,也要比仆役高上一等,并不需要如此大礼参拜。
如今的沈哲子收取门生,已经不再像以往那样大开门户,能够被其认可的往往都是身具才能而门第又不高,沈哲子主要也不是为了广树党羽,希望能籍此给那些真正有才能、愿逐于事功的寒门子弟一个晋升的渠道。
这个曹立如此卑礼相见,沈哲子再联想其人刚进来时的那种姿态,大约也能明白其心内所忧,无非是所为之事犯了世家众怒,希望以此能与沈家加深关系,求得一个庇护。沈哲子如果拒绝了,反而会让他更加忐忑。
“曹郎毋须拘谨,常礼相见即可。”
沈哲子摆摆手示意家人整好坐席,待到曹立坐定之后,才笑语道:“人要做什么事,总难取宠邀欢于所有人。坚持与否,在乎方寸。若觉得事不容辞,不得不做,那也没什么好说的,尽力去做,不愧本心,倒也不必戚戚于怀。”
曹立听到这话后,便是苦笑一声。所谓做贼心虚,说的就是他。原本他家只是想获取一个尚算可观的出身而已,可惜事情发展大违人意,高门子弟不可靠,收钱却不做事,迫得他不得不走上这一条路。
如今曹立因为依附在沈园外,有了任球等沈氏家人的暗助,也是声名鹊起。而且任球还在有意识为他介绍结交与他家处境相类似的人家,而今身边也聚集了一二十家门户子弟,曹立在其中隐为头领。
曹立却并不因此得意忘形,心情不乏复杂。原本像他家所行这种勾当,从一开始便太张扬了反而不好,容易让人窥出破绽而有所诟病。更况且,身边聚集了这么多假冒旧姓人家的门户,一旦爆发出来,无疑会见恶于诸多世家旧姓。
但若要放弃这一切,曹立又实在不甘心,毕竟能够有冒充旧姓人家这种想法的,不可能是完全的寒门素丁,即便家势比不上他家,也都相去不远。有这些人家守望相助,让他更有安全感。
“我久在台中,不得闲暇,近来也没有时间观望。曹郎家事,应该是进行的还算顺利吧?”
顿了一顿之后,沈哲子又问道。
曹立坐姿一丝不苟,闻言后又对沈哲子欠身道:“多赖郎主吩咐任令相助,近来倒是颇集众望。只是尚有一事迟疑不定,想要请教郎主,不知我等何时可为先人作墓立碑?”
时下都中各家迁坟也是进行的如火如荼,但曹立这样的家世本身便有猫腻,迟迟不敢有所举动。台中虽然并不正式出面主持此事,但也派了礼官监管各家墓葬规格。曹家半路冒充,阀阅宗籍根本就续不上,所以也是迫切需要能有一个盖棺定论的结果。
“此事宜缓不宜就急,明年春日可以准备起来,届时台中或会被别的事情所遮眼,不过太多观望于此。”
沈哲子略一思忖便给了曹立一个模糊的期限,这种大规模的假冒旧姓是不可能瞒住世人的,而沈哲子也正是要借此败坏掉世家那引以为豪的家世传承,让门第这一项不能再作为选士的过硬标准。
到了那时候,各种典选用人之法肯定会有所调整,诸多有意进步的寒门之家能否借助这个机会跃居于台上,就看他们各自的手段本领了。毕竟就算是科举,最起码也要通晓经义典章,而在这方面,世家又是绝对占优,寒门仍是居劣。
沈哲子向来信奉能者进,庸者退,他愿意给寒门子弟争取一个机会,但也实在没必要一路保驾护航直到其人居于高位。
任何选士之法,都是适应于当时的统治需要,如果不把家世这一衡量人才优劣的标准破坏掉,即便是大举拔选寒门,寒门上位后便就会成为旧制度的拥趸,不会给社会带来实质性的进步。
比较明显的一个例子就是沈家,历史上在东晋初年,沈家豪则豪矣,但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寒素门户。到了南朝才完成门第升迁,俨然以文化士族而自居,其中沈约等族人,更是彻底沦为旧制度的拥护者。
高门未必坏,寒门未必好,如果没有浓烈的社会责任感,门第高低都是蛀虫。这一点,古今都是同理。完全抹杀倒不至于,终究要在做事的过程中逐步淘汰掉。
直接武力诛杀虽然爽快,但如果不解决掉社会顽疾,后继而起的门户俨然又成新士族,北府军头和关陇集团便是此类代表。他们的生存和牟利方式,未必就比魏晋的士族门户更高端,而且因为要以武功维持地位,在其手中葬送的小民性命反而要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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