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水三月春潮始涨,到了六月盛夏时节,江潮已经涨至最盛,水面开阔较之枯水季扩大将近一倍。沿淮一片区域,俱有甲士巡弋哨望,闲杂人等严禁靠近,民众们樵采渔猎,也都必须要避开这一片区域。
数日前开始,江面上出现诡异现象。多有浮板顺水流下,浮板上多以竹刺穿插悬挂着已被水汽浸透、肿胀不堪的人头,或多或少,多则百数,少则七八。
晨曦微薄时,江上巡哨又发现此类现象,不敢怠慢,即刻上报。
再次得到此类信报,沈哲子心情不免更加恶劣,决定亲自前往江畔去看一看。于是当即便在两百余名亲兵护卫下,乘马离开寿春城往近畔渡口而去。
眼下大战在即,无论淮水还是城防,法禁都严厉到了极点。此时街巷少见行人,唯一可闻的生息便是兵众们日操旗号口令声,急促的马蹄声骤然响起,内外行人俱都神色不乏紧张的转望过来。
类似紧张的战争气氛,一旦持续的久了,对人心都是一种摧残,即便不会影响到正常的生产,也会让人变得敏感警惕,如果再有什么异兆发生,很有可能就会爆发出规模不小的骚乱。哪怕是久经战事磨练的军卒营垒,都时有营啸事迹发生,兵众一哄而散。
所以士气言之是一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但却实实在在影响着兵员的战斗力,乃至于决定着战争的走向和最终结果。尤其是在敌我军力对比悬殊的情况下,士气更是弱势一方维系凝聚力的不二法门。
淮南军的士气维系还算不错,此前整顿乡野,大量游食被整编入籍,集中安置,在城池、乡野之间游荡的人迹几乎不存。这些民众们在军队的组织控制下进行集中的劳作生产和生活,规律近乎刻板。
如此严厉的人身控制,看似有些不近人情。但是战争本质就是消耗人命以达到某种目的,过程中最无关紧要的便是所谓的人权,无论古今,概不能外。
当然控制人身的同时,还要佐以各种手段以维系人心,缓和气氛。比如标准清晰明确的奖惩制度,无论在军还是在民,俱都以一定的人数团体为单位,设立奖惩标准,规定每天需要完成的任务,优异则赏,落后则罚,让人员内部保持一个积极向上的竞争气氛。一旦这种氛围形成,便会极大的驱散人心头一些不安和恐惧。
所以无论个人还是团体,一旦感觉前路灰暗、没有希望,那就什么都不要想,切忌做什么远大计划,只需要埋首于手头上的事情,制定一个清晰且在能力之内的目标,专心致志将之完成。
人的社会性,决定了往往需要以一个点去接受整个世界网状反馈,但这些反馈需要进行自我反刍和判断,最终能够感受到的,是一种主观臆断,已经悖离真相很远。
时来天地皆助力,运去英雄不自由,天地还是那个天地,英雄也是那个英雄,当人已经丧失了理智判断的能力,最好的作法是少作旁瞻,切断对身外讯息的接受,专注于对自身的提高。
当然人身好控制,人心却难。羯奴大军是实实在在、迫在眉睫的威胁,沈哲子也不能将这一部分认知从人脑海中抹去,能够做到的就是尽力抹去这讯息给人带来的压迫性和危险性,这就需要仰于宣传了。
从他还是一个江东小字辈,需要沽名养望开始,沈哲子便很重视对自身形象塑造和宣传。如今他要做的已经不只是对自身,而是对整个淮南军的形象树立。
淮南镇中,沈哲子已经组织起一支相对专业的宣传团队,以江虨为首的一群早年在沈园摘星楼厮混的世家子们,未必人人都有提弓上马烈战的能力和勇气,但在把持舆论、影响人心方面,有了沈哲子的指导,加之自身的总结,已经颇具造诣。
在这些人的构思和组织下,淮南镇内各项洗脑工作也是进行的如火如荼。早前淮南军在淮北历次小胜,俱都被添油加醋、各种艺术性的加工,向民众们去宣说讲述。各类抹黑羯胡,夸赞淮南军勇猛的民谣俚曲,也都在远乡近邑传唱开来。各种激昂壮烈的标语,更是被涂写在城池内外每一个聚居地,抬头可见。
标语这一条,沈哲子是相当重视的。因为这标语在传递讯息的同时,也是扫盲工作的一种,哪怕不能长篇大论,让人人都饱读诗书,但耳濡目染之下,认识一些常用字不成问题,也算是从零到一的一个突破。
对民众的宣传,是要具有一定欺骗性,因为民众本身就不需要面对正面对抗羯胡这个问题,就算是明明白白告诉他们羯胡有多强,除了让人心更加惊悸外,没有任何好处。这无关乎愚民与否,而是要维系一个组织必须要使用的手段。一个组织的崩溃,除了直接的外部打击之外,其内部隐患的出现,往往不是因为愚昧无知、不作为,而是想法太多。
五胡到底有多强,沈哲子没有一个确切的概念,但可以确定一点,就算是三国乱世、八王弄权,中原之地死的人再多,单纯从人数上而言,哪怕是人数最多的鲜卑族几部统统加起来,也比不上汉人的数量。
为什么这段历史如此阴暗?整个汉人团体中邪下降头一般了无作为,只是因为庸者当权、无能者太多?单纯从领袖人物而言,不是能力不足,而是自以为是的英雄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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