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言道厚德高标,我诚然难及郗公。但若是讲到立身处世,其实我也不乏一己孔洞之见,不妨与郗公稍作辩议。”
沈充笑吟吟说道:“人性生而有异,但趋利避害、乐安恶险,这一点俱都相同。怀抱劣物,若不善加看管教导,即便形态长成,也与禽兽无异。”
郗鉴听到这里,脸色才渐有和缓,少了一些意气愤懑,转作两个为人父者的讨论。
“胎育孕生,一旦为人,家世即定,禀赋即定。日后之优劣分野,便在于亲长悉心教导。”
讲到这里,沈充便又忍不住自嘲一笑:“言及如此,我也不作饰隐。我家旧年不过吴中一乡户,素无清声高誉,也无义理训告,实在不敢比及南北名门。但我父子也不敢因此自伤自薄,至于今日,于世道已是略有可夸……”
郗鉴听到这里,便渐渐觉得有些不对味,沈充这番话更像是一种讥笑,讥笑时流所推崇的世族家教,反倒比不上他们吴乡宗贼的野蛮生长。
“人多赞我教养麟儿,裨益社稷。但其实讲到这一点,我是不乏惭愧。早年奔劳于外,小儿或是足于物养,但却实在乏于听教。”
郗鉴闻言后已是忍不住嘴角一咧,暗道幸亏你奔劳在外无暇教育,否则还不知会把儿子教育成什么样呢。
沈充倒是不知郗鉴心内如何编排自己,又继续说道:“后来得于从容,我也常作深思,何以我儿既未受于经义之教,也未受于亲长言传,何以竟能秀出同侪,大美于世?难道仅仅只是因为禀赋超异?苦思之下,略有一得……”
听沈充讲到这里,郗家父子俱都忍不住竖起耳朵,按捺不住心中好奇。老实说,沈氏这样的宗贼门户居然能够养出沈维周这样的时流翘楚,也实在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简直就是跟晋祚是否真的“牛继马后”并列的世道未解之谜。
“其实不教又何尝不是一种教?人自有爱美之心,择善而法本就是无需教诲的生来本能。只要不是本性大劣,便自会有自察自省之能,困己之乏,逐己之缺。往年我家能夸者唯乡资而已,谷帛满仓,田舍连绵,常人之所重,于我家儿郎而言,不过寻常俯拾之物,实在不足留恋。因是逐于功,养于德,不恋旧有,唯图所缺。正因有此禀赋之能,我家子弟才能薄有可称。”
沈充这一番话,比较绕口,郗鉴也是在听完之后再作回味,才渐渐明白过来。
沈充这话的意思是,沈家本来就有钱,旁人苦求不得的奢靡享受在他家人看来只是寻常应有之事,所以反而能够免于物欲的享乐,以追求功业、沽名养望作为人生的追求,因此沈家才能保持欣欣向荣。
换言之,在沈充看来,郗鉴不满自己的儿子过于看重物质,其实并不是他儿子的错,全是穷闹的!
这番话怎么咂摸都觉得是歪理,但若联系实际深想一层,好像也是那么一回事。沈家如今在时局中这些二代子弟,即便不说沈维周,像沈牧、沈云等人,虽然欠缺义理、玄雅,但也的的确确专于用事,薄有可夸。
而且,沈家虽然以薄于礼义的武宗兴起而为人所诟病,但若真的认真观察,其族人子弟就算是乏于创建,但也的确没有听到多少仗势欺人的纨绔恶行,当然沈充自己是个例外。不过实际以论,沈家虽然多受诟病,但家风较之一些清誉相传的旧望门户还要严谨得多。
“郗公厚德,人所共诵。令郎生于此等门户,又何患于德行荫泽。踵行父长旧迹,自是从容有余。但就算是郗公,我想也不敢夸言能够尽善于纷繁人事。此前我言道郗公训斥过于严苛,也正在于此,所谓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即便郗公无有严训,令郎但凡中人之姿,庭门有此厚德亲长,又岂会不法从身效?”
沈充指着站在旁边听得专注的郗愔,不乏欣赏道:“长于馨室,袍袖盈香,依我观之,令郎已是不乏父态。诚然德行为美,但郗公行历至今,应该也知想要从容立世,还是应该博采众长,广益我有。郗公你以庭门本有之物,凶厉训告子弟奉行不悖,无涉余途,所能教出的自然只能是沉浸于亲长余泽之下的守户豚犬,实在乏于更多进取之能!”
郗愔恭立一侧,听到沈充这一番言论,几乎忍不住要拍掌赞叹,这位沈司空是真正懂他的人啊!往常父亲教他,唯德行一说而已,翻来覆去总是大道理,让他倍感压抑。心中虽然有烦腻,但又不敢违抗父命。
今日沈司空一番话,对他而言简直就是醍醐灌顶,幡然醒悟。他之所以长久沉寂于时局内,迟迟未有扬声于外,正是因为他的道路被父亲死死限制在自己行过的旧途上。
他作为郗鉴的儿子,能够恭礼知节本就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就算在这方面做得再好,又有什么值得夸耀的?从这方面而言,他的父亲就是困锁住他的一个枷锁,是长久笼罩在他身上的一个阴影。
反观沈大都督,出身于江东,逐事于江北,生长于劣户,恭从于王命。大凡有所作为,自然都能摆脱于家门荫护,乃是独属于自我的成就,为人所称颂。
而在这个过程中,沈司空非但没有予以掣肘,反而放手由其施为。沈大都督天赋能力本就不弱,再加上家门乡资基础的鼎力相助,自然能够大有作为,称显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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