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刘曜攻入关中,俘虏晋帝,但对这些京兆大族们却仍倍感棘手。这些乡人各自坞壁高砌,不逊坚城,内中不知荫庇多少人口,想要用强攻克,难度甚至还要超过俘虏晋帝。这话看起来有些可笑,但却是事实。
当然这些豪强们望风观势的本领也不弱,本身躲在坞壁中自成一统,对外也虚奉汉赵政令。兼之当时的刘曜在关东有强敌石勒,在关内又有陇上杂胡不断作乱,也根本没有精力和时间去敲碎这一个个的乌龟壳。
后来刘曜兵败洛阳被擒,留守长安的其子刘熙更加无力调度掌控这些京兆豪强,石赵军队甚至还没有攻入关中,便离开长安逃往陇上。这些豪强们转头就推举出汉赵几个将领,向石赵投献降书。
及后由于石赵派来的石生既没有表现出强势姿态,也没有给予他们足够的好处,于是趁着刘氏余孽卷土重来之际,再次打出口号响应。但结果就是刘氏实在不争气,被后继而来的石虎打得大败亏输,最终族灭于上邽。
石虎倒是对这些乡境豪强充满恶意,打算扶植羌、氐胡部打压乡豪,可惜其人功高志骄,很快便被调回河北。至于留守的石生,更加没有那个能力和魄力。直至石赵内讧,这些豪强们便直接扶植起杜洪,将石生与郭氏驱逐出三辅之外。
杜洪目下看似拥众数万,颇为势大,但所占据长安这残破城垣,根本不可称作根基之地。而且他这些徒众里,还不只隐藏着多少豪宗私曲,一旦他们打算抛弃杜洪,这数万部众顷刻间或就要哄散过半。
所以,跟这些真正的豪强相比,杜洪不过只是一个摆在台面上的小丑而已。像是京兆豪强中的代表,杜陵韦氏立足郊县年久,本身族裔已是众多,与之相关联的乡亲、荫附者更不知凡几,跨县连郡,潜在力量远远超过当下的杜洪,乡望更非其人可比。
至于真正享有京兆郡望的杜陵杜氏,乃是魏晋以来的名门,尤其中朝杜预更使其家毫不逊色于一众关东名门。而也正因过于醒目,杜陵杜氏成为当权者主要打压对象,嫡宗的杜预这一支或西奔、或南渡,但就算是这样,乡土中仍然不乏影响。
其他几家或是不如韦氏、杜氏显赫,但也都不容小觑。所以面对这些人的指责,杜洪哪怕心里再怎么羞愤,也只能仰面承受。
一直等到众人斥问告一段落,杜洪才开口说道:“我等乡徒,未尝不知义气,我又何尝不知如今晋国势大,实在不可顽抗。但忝受乡亲推举坐守长安,我也要为乡土谋一平稳前程。此前数月,屡屡遣使奉书奏呈忠义,可是吴貉如何待我,各位难道不见?”
“弘农杨氏,海内名门,却被貉奴恃其勇众,族灭不止,更罗列罪迹污蔑其家。车行前辙,难道还不足令我乡众警惕?貉奴不过岛夷荒土材质,忧恐我华族名门入统之后薄其权位。但三辅乡土久经摧残,我等乡众守业至此,可谓满腹血泪,岂能如此轻易拱手托让!”
“今次示其先王旧诏,言中仍是忠义标陈,其人即便恐厌,也必会直入长安攻我,不会旁顾乡亲太多。我之一命又有何惜,无非谨守死战,让他知我京兆乡勇不可轻侮!若我能将长安稳守,或能搏于一线转机……”
众人听到这话,俱都皱眉沉吟起来。杜洪这一番话语,的确是说中他们心事,他们连胡虏贼赵都不顽抗,惟求能够保全乡业根本,又怎么会强阻王师行入关中。
可问题是,弘农杨氏惨事在前,再加上行台也实在太吝啬,甚至连一些名爵虚荣都不作许诺,让他们充满了迟疑与不乐观。就算各自暗里沟通,也是卡在这一点迟迟没有进展。
如今杜洪伪作愍帝遗诏,可以想见必然会触怒行台,来日肯定会烈攻长安,将杜洪作为首要铲除的目标。正如杜洪所言,只要他不败亡,王师便难有余力兼顾扫荡周边。
尤其若能在长安令其稍有挫败,未必不能改变行台对他们的态度。更何况行台也并非全无对手,河北的石虎、平阳的石生甚至包括北地的刘昌明,俱都窥望于侧,行台也很难将王师主力长置关中。
若想从速平定关中,自然需要坐下来跟他们这些乡豪细谈,到了那时候,他们自然也能得于些许转机与主动,远远好过当下这种状态。
可问题是,杜洪能不能够顶住王师的进攻?而且其人真有那么高尚,死守长安以性命为乡众们博取转机?
眼见乡众们仍是狐疑,杜洪便又叹息道:“我于乡土,不过微力,若无乡亲力助,难有如今姿态。以命报还乡恩,正是我的荣幸。但王师骁勇善战,能否力守,我也实在不敢保证,所以还要请求乡亲们稍作助力。”
讲到这里,他又顿了一顿,继而便又说道:“遗诏显世,我已成行台必除之贼,不敢再望生机。此命实在不足惜,虽然存志报答乡土,但思及家业恐将自我而绝,黄泉之下没有面目拜望祖先。膝下几子,不知诸位乡亲可否稍作荫庇?不求鸣于家声,只要能将血脉稍作传续,我便长跪拜谢,感激不尽……”
众人听到这话后,狐疑渐渐消退,继而便不乏人流露出意动之色。杜洪做出这样的冒失举动,在王师明显势大的情况下,他们绝无可能再追从响应,但就此全无保障的转投行台,他们又实在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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